本帖最后由 不枉凝眉 于 2022-5-7 23:56 编辑
第一章 铁证
光线在逐渐变暗。 阿拉贡·泰尔康泰抬头看了看天空。根据他父亲从前的经验,这种初冬厚重的云层往往意味着风雪。他把领子大衣竖起来,挡住里面折领的制服衬衫,低着头加快了脚步。 阿拉贡可不想在七点之后还走在第三区的夏尔街上。 夏尔街是贯穿第三区和第九区的主街道,在第三区,它被称为夏尔街,而在阿拉贡居住的第九区,工人们更喜欢叫它“半身人街”。去年春天,阿拉贡通过部门筛选,成为了真理部的一名正式卫兵,并且在今年入秋的时候晋升成队长,获得了这一套间位于第九区的公寓。第九区是工人们的聚居地,离阿拉贡上班的工厂最近。这栋房子是天赋宗师对勤劳工蚁的奖赏,他慈爱的目光永远注视着忠诚的子民。 阿拉贡的手插在口袋里。他的拇指忍不住发抖,在口袋里抚摸着那本手掌大小的日记本。圆钝的封面边缘硌在他的手指上,他神经质地用虎口卡住那个圆角。 这里面有足以让他丧命的秘密,它们快要把他压垮了。 他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象,或许秘密警察已经抓到了那个倒卖旧货的那个格洛芬戴尔——他的小摊上可以找到很多“最后同盟”大战前才买得到的东西。然后他们从他油腻腻的账本里头发现阿拉贡买了一本笔记本。那些警察很快会找到阿拉贡的住处,搜出这本日记,然后——然后阿拉贡·泰尔康泰就会人间蒸发了。 当然,阿拉贡有理由安慰自己:他买东西的时候用的是平时省下来的香烟,不是还没兑换的写着名字的烟券;格洛芬戴尔在白城十二区混迹了十几年,有足够的把戏和信誉,警察们找不到确凿的证据……但这个愚蠢的想法很快被他自己推翻了。只要有一点嫌疑就够了,证据?一切都是证据,而一切证据都无关紧要。 想想在逃的埃西铎,他曾经是另一位领袖,可是现在他是个叛国投敌的逃犯,每天中午群众都会被组织起来参加“仇恨大会”,观看埃西铎的资料片,然后一起咒骂这个罪大恶极背叛人民的人。可实际上,没有人找到埃西铎背叛的证据。 何况这本藏着阿拉贡的罪行的本子,原本应当妥善地藏在公寓橱柜里的本子,在他下班的时候像耗子的尸体一样悄悄出现在了他大衣的口袋里。至于阿拉贡的罪行?思想已经是死罪,何况这日记本里面还有其他罪证。不管是满怀恨意的“打倒索伦”的口号,还是他不自觉地写下的欲望,对那种森林和积雪的味道,对仁爱部那个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omega的欲望。 阿拉贡在上个月当值的时候在仇恨大会上看到了这个omega。此后整整一个月,他总能碰到他。 一般来说,部门里面没有多少omega,按照“天赋宗师”——阿拉贡在心里默默地从牙缝里用舌头碾碎他的本名索伦——的宣讲,omega为联邦做出贡献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他们的alpha生产更多优秀的孩子,延续高贵的血脉。当然也有一些特殊情况,一些参加过童子军的omega,如果表现突出,在分化之后仍然会被选中到部门中工作。这种情况很少见,毕竟大部分omega在十二岁分化前就已经有明显的特征:他们美丽敏感,娇小脆弱。他们根本不会被送去参加童子军。只有极少数贵族子弟,如果在分化前没有特别明显的omega的表现,他们会在家族的要求下参加童子军,因为这是一种光荣,是出嫁时更加亮丽的勋章和筹码。 仁爱部的那个omega很显然属于童子军毕业生。只要看一眼,就连闻不到信息素的beta也能辨认出他高贵的血统。考虑到他身上缺少大部分未婚Omega表现出的局促与羞涩,或许他甚至已经是某个部级官员的伴侣或者情人。阿拉贡猜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,因为从他身上看不出拥有家庭的柔顺的气质。他看起来更多的是英俊,甚至有点攻击性。 尽管他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忧郁。 阿拉贡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正常——作为一个beta,他对omega的气息似乎太敏感了。他在报纸上见到了太多这样的报道:敏感的beta被omega吸引,对毫无防备的omega出手,酿成惨案。阿拉贡认为“惨案”这两个字跟omega本人关系不大。虽然在报纸中一般指omega遭到的侮辱,但阿拉贡私下认为,被紧随而来的alpha撕碎的beta听起来更惨。他可不想落到这样的下场。 然而在理智难以辖制的地方,阿拉贡他又不可抑制地想象,想象冰雪覆盖的森林,想象铺满枯草的冻土,想象刺骨的寒风;想象一颗落下的火种融化寒冰,想象燃烧树木和焦土;想象他的鼻尖抵在那个omega的脖颈的腺体上,想象自己埋在他的身体里,想象他难耐地呻吟,听他沙哑的声音,听他唇齿之间溢出自己的名字。 但他甚至不曾听到过那个omega的声音。 阿拉贡在第一次午间巡视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Omega。 沥青厂在午饭前有例行仇恨大会,所有工人,甚至包括各个部门的高级成员——比如那个omega——所有人站在队列中,对着墙上张贴的敌人的巨幅画像,进行声嘶力竭的指控和谩骂。 作为卫队长,阿拉贡在当值的时候压低帽檐,背着手穿行在整齐的方阵中,仔细听每个人的喊声,听他们是真的在表达对埃西铎的憎恨,还是装装样子——那些装模作样的家伙八成是叛徒,他们会被揪出来,或许当天就会被“人间蒸发”。 仇恨大会上,方阵把人像罐头一样框在一起,所有人站得挤挤擦擦,阿拉贡必须艰难地从两排人缝里挤过去,所有人的声音一起吼出来,几乎把人震聋。阿拉贡不耐烦地低着头,一双双一模一样的制式黑皮鞋从他眼前掠过。这是他每天的工作,每天都看起来跟昨天一样,阿拉贡甚至会在这样工作中忽然忘记自己的年龄——他正是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攒了一个月的香烟,去找格洛芬戴尔淘换来了那个旧本子。 只有那一天不一样。 天气那么热,上百的人挤在礼堂里,阿拉贡夹在人墙之间几乎喘不过气来。他快要湿透了。他自己的汗,还有从其他人身上渗透了衣服擦在他身上的。这些工人都像是被沥青浇筑的,阿拉贡鼻孔里充斥着沥青气息。第无数次,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。 就在这时候,他闻到了。 一丝细微的冰冷的气息钻进他的脑子里,那么微弱,似乎只是他的想象,然而阿拉贡像是下巴上挨了一拳,立刻直起身。他不需要判断,然而在他的脑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,他已经转头朝右边看过去。 然后阿拉贡看到了一双隐约带着戏谑微笑的蓝色眼睛。可同时他又什么都看不到,仿佛一切都消失了,旷渺天地间只剩他一个,在茫茫的雪原上,森林边缘。寒风让他战栗,但只是包裹住他,容纳他。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挑衅和危险。 这些信息足够了。阿拉贡立刻明白这是一个omega,只有不曾被alpha标记的omega才有这样包容和和缓的气息。 他觉得自己仿佛陷在雪地里,寸步难行。而实际上,阿拉贡甚至没有停下脚步,他继续往前挤,omega金色的长发摩擦着他的肩章。他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,是omega左边那个红头发的小个子;还有一个混沌含糊的声音,是他右边头发灰白的驼背老头儿。 他没有听见那个omega的声音。 阿拉贡好容易从两排之间挤出来,一同当值金雳·伊鲁伯问他:“有人不出声吗?” 阿拉贡抹了一把汗湿的头发,用力闭上眼睛,把眼角的汗水挤掉。 他睁开眼,发现金雳有点狐疑地看着他:“没事吧,同志?” 阿拉贡甩了甩头:“没事。没人异常。”他朝方阵胡乱做了个手势,就再次钻回令人窒息的人群中。
莱戈拉斯推开家门,听见他父亲的声音远远地从厨房飘来:“脱掉外套吧。” 他把外套挂在门廊,一边卷起衬衫的袖子,一边问瑟兰督伊:“换新的供暖设备了?” 瑟兰督伊在煮汤,舀起一勺放在鼻子下面闻。热气腾起来,他的眼镜上蒙了一层白雾。高大的alpha把汤勺扔回锅里,摘下眼镜用衣摆擦了擦,才回答儿子:“对。新换的。” 莱戈拉斯点点头:“天赋宗师对所有人的关心永远那么周到。方方面面。” 瑟兰督伊沉闷地“嗯”了一声,仍然擦他的眼镜。 莱戈拉斯靠着厨房的墙,若有所思地问:“领袖一定是alpha对吧。Beta和omega承担不起这种责任。” 瑟兰督伊歪着头看着儿子,捏着眼镜折断的那一条腿,捻动指尖把眼镜转了几圈,才回答:“只有最优秀的。” 莱戈拉斯点点头。 他凑过去闻了闻灶台上的汤。几乎没什么味道,水面上连油花都很少,只有几片胡萝卜孤零零地漂在里面。他也几乎闻不到父亲身上的味道,除了一点油烟味。在他小时候,那种阳光下的密林的气息让他感到安全,但现在这样才是最安全的。 “哦对了。”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,“你得再给我点抑制剂。今天有个alpha,他走近我的时候明显更想跟我打一架,我猜我的抑制剂快失效了。” 做父亲的不赞成地摇摇头:“上一瓶我还是两周以前给你的。你用得太快了。” 莱戈拉斯耸耸肩:“我可不是要装成beta,想闻起来像个omega需要几倍的量。” 瑟兰督伊这位经验丰富的药剂师当然明白这个道理,他叹了口气,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:“用药批准呢?” 莱戈拉斯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,瑟兰督伊把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,仔细看了看,读出来:“为了中洲的利益……正当目的……调查处莱戈拉斯·默克伍德同志。天赋宗师亲自盖章?”他嘲弄地抬头看着莱戈拉斯,声音却绷紧了,“调查处?你升官了?” 莱戈拉斯叹了口气:“在面对omega的时候他们一般会放松警惕,但真正的omega意志太薄弱,他们根本套不出什么话来。能扮成omega的太少了,我当然就成了稀罕‘人才’。职位调动也是理所当然。” 瑟兰督伊一声不吭,拽过儿子的手腕。他的手肘内侧多了一个刺青,级别到达一定高度的人才有资格文这样的刺青。瑟兰督伊的神情冷硬起来,他甩掉了莱戈拉斯的手。莱戈拉斯咬住嘴唇,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:“我很高兴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。现在,在用药批准后面签个字,然后把药给我吧。请——您这么做。” 瑟兰督伊把笔从莱戈拉斯手里拽过来,在批准后面“药剂师”那里随便划上自己的名字。他把批准和笔拍在莱戈拉斯胸口,转身去楼上找抑制剂。 莱戈拉斯靠着楼梯的扶手,探头冲楼上说:“虽然我不看重职位,但是我猜这回报告之后我可能又快升迁了。”楼上只有翻箱倒柜的声音,瑟兰督伊并不理会他。莱戈拉斯好像也并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回应,他拨弄着纽扣:“我想我找到‘铁证’了。” 楼上的声音停下来,瑟兰督伊拿着一个瓶子出现在楼梯口:“‘铁证’?” 他站在楼梯口,落日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过来。 莱戈拉斯看不清他的神情,但足够确信父亲正在盯着自己。那双眼睛藏在眼镜后面,仍然像里间一样穿透他。 瑟兰督伊的声音有点发抖,但很快被他用笑声掩盖了过去:“最好是真的。”他低下头翻看手里的瓶子,“否则他可会很失望。” “我有把握。”莱戈拉斯有点漫不经心地回答。 瑟兰督伊从楼梯上走下来,把瓶子递给儿子。 莱戈拉斯小心地把瓶子收好,想了想又问:“有没有什么抑制剂,能让alpha从小看起来像beta一样?或者说有其他什么配方,不需要找药剂师签证明就能拿到的?” 瑟兰督伊慢慢点了点头,然而他说出的是:“没有。”
有人敲门,警报声隔着门板刺穿他的耳膜。 阿拉贡从头发到脚趾都绷紧了。他像刚被惊醒的梦游者,盯着本子上歪歪斜斜的文字和占据了一整页的半身像。那些秘密警察,他们来抓他了,他很快就会像他的所有家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。那个omega,阿拉贡有三天没有见到他了,或许已经有人举报他没有在仇恨大会上发出声音,或许他已经消失了,甚至那些秘密警察会拷问他,发现阿拉贡为他提供过庇护。 阿拉贡告诉自己,他已经做好了准备。从那个本子像长出翅膀的陀螺一样从抽屉飞进他的大衣之后,就做好了准备。但他仍然控制不住心脏的跳动,他几乎无法从椅子里站起来。 敲门声停了几秒,紧接着又响起来。 他的腿和大脑一起回复了知觉。 镇静,阿拉贡。他做了个深呼吸,对自己说。那些家伙是不会敲门的。 他喘着粗气回过神来。这时候阿拉贡才意识到,自己的手掌覆盖在那张半身像上,紧紧压住,而手心的冷汗已经在纸上洇出了一小片痕迹。 阿拉贡高声回答:“这就来!”他说着,故意挪动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,同时小心翼翼地把本子收在抽屉里,才起身去开门。 在走过门廊的时候,他从门廊挂着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。 镜子里的阿拉贡看上去冷漠而空洞。 他打开门。没有门板的阻隔,警报声变得更尖更细了,像每天早上戒灵坐骑的哨声。 门口的不是天赋宗师的代表,而是伊欧玟·胡林。胡林夫妇一周前刚搬到阿拉贡的对面,因为胡林先生的职务调动。 胡林太太拘谨地低着头:“泰尔康泰同志……”她看起来有点紧张。 “天赋宗师”宣布已婚的beta同样要洁身自好,跟不同性别的人保持距离。阿拉贡能理解她在面对异性时的紧张。 “厨房的水管坏掉了——法拉墨去首都出差了,要是他在家肯定一下就能修好,我……” 阿拉贡打断了她:“我看看。” 不是什么大问题。阿拉贡很快搞定了。胡林太太看起来很感激,她有点语无伦次,但是理智地没说什么。她把阿拉贡送回到门口。 警报还在响。阿拉贡已经快习惯这种刺耳的声音了。 不过在胡林太太关上门之前,阿拉贡还是问她:“顺便问一句——这警报是怎么回事?”他指了指天花板。 胡林太太看起来有点惊讶:“你不知道?他们从昨天就开始搞这个了。是个可以检测alpha信息素的东西。据说有几个叛军的alpha逃出来了,这个仪器可以很快找到他们。” 阿拉贡含糊着点了点头,关上了门。
“还有哪位同志要发言?” 大厅里一片死寂。 莱戈拉斯·默克伍德举起手:“我想我们找到了。” “天赋宗师”索伦,中洲的元首和领袖,白城的庇佑者,正埋头看文件,敷衍地点头让他说下去。 “我们找到了埃西铎叛国的确凿证据。”莱戈拉斯停顿了一下,直到索伦的眼睛向他转过来。他接着说:“这次是可以让人民相信的证据。‘铁证’。”他终于把这个词说出来了,这个暗语。坐在长桌另一头的埃莱丹抬起头。莱戈拉斯没有看他,他的眼睛一直热切地看着索伦。但他知道,埃莱丹在看他,家里的瑟兰督伊在看着他,还有远在封锁线之外的艾洛赫,格洛芬戴尔埃克西里昂亚玟……整个自由的世界都在看着他。 “所有人都知道埃西铎是个无耻的叛徒。默克伍德同志,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白忙了。”索伦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,但莱戈拉斯足够了解他。虽然群众每周都会组织仇恨大会,但索伦仍然想要证据,他对控制事态有近乎偏执的喜好。所以莱戈拉斯谦恭地低下头,双手递上一份文件:“您说得对,但是群众总是很顽固,他们看不见事实,除非您把一切摆在他们眼前。请您允许我继续这项工作,我在白城的耗子洞找到了不少可以利用的东西。” 索伦哼了一声,但他翻了翻莱戈拉斯递过来的文件,在最后面签了字:“没人比你更适合了,莱戈拉斯。毕竟他们都以为你是个娇滴滴的omega,尤其是那些没见识的beta耗子。”他尖锐地笑起来,其他人也跟着大笑。莱戈拉斯自己也笑了:“那些蠢货。”他做了个鄙薄的表情,大厅里的笑声更大了。 莱戈拉斯坐下来。他低头把剩下文件仔细整理好,脸上仍然带着满意的微笑。
阿拉贡在回家的路上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。那种冷冽的气息让他清醒,又让他头晕脑胀。他循着那种熟悉的气味小跑几步,绕过街角看到三个年轻的beta把那个金色头发的omega堵在巷子里。很显然,这些得不到工作的年轻人想从别处沾点便宜。 “你们不能这样对一位同志。”他严肃地说,亮出自己的工作证明。 他们显然不想招惹麻烦,一个高个子朝阿拉贡涂了口唾沫。他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。 那个omega舒了口气,朝阿拉贡走过来。积雪和常绿植物的味道更浓了。 阿拉贡连眼睛都不眨:“omega,你需要盖住你身上的味道。这是天赋宗师的要求。” Omega很轻地笑了一声:“总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问题。”他朝阿拉贡暧昧地笑了笑,暗示性地贴近了一些,抬起手想要搭在他肩膀上。 阿拉贡朝后退了一步,有点警觉起来:“去申请用药批准,然后找药剂师拿药。只有这个办法。”然而他甚至没法从omega身上移开眼睛。这让他的话说出来没有一点可信度。 但那个omega真的停下了。 阿拉贡没法抑制住自己心里浪潮一样的失望。 “正人君子。”omega嘲讽地笑了,伸出一只手,“莱戈拉斯·默克伍德。” 阿拉贡用力咽了口唾沫。他也伸出手,握住对方的:“阿拉贡·泰尔康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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